清代《康熙兴化县志》对兴化水系有如下分析:
来水:
西北水,从宝应来者,由跃龙闸至子婴沟双闸,下广洋湖入县。
西水,从高邮来者,由界首闸至关闸,下海陵溪,由吊桥闸至三沟闸,下渌洋湖入官河,赴海陵溪会流至县。
西南水,从邵伯来者,由三闸至小坝闸,下艾陵湖经河口镇,分入海陵溪、运盐河至县。
东南水,从泰州来者,由蚌沿河经陵亭镇,入运盐河至县。
东水,从诸场来者,由梓新、车路、白涂、海沟诸河,入运盐河至县。
去水:
从宝应来者,由广洋湖,直北入射阳湖。
从高邮来者,由海陵溪转北,入平望湖,达盐城界。
从邵伯来者,由海陵溪、运盐河,分流入平望湖,达盐城界。
从泰州来者,由运盐河,直北入平望湖,达盐城界。
从诸场来者,由运盐河,直北入平望湖,达盐城界。其一支由白驹场西下北芙蓉、通杨胜河,直透大纵湖,入盐城界,不经县治。
以上诸水皆经盐城,赴庙湾、石垯、天妃诸海口。
清康熙朝治水名臣张鹏翮在《扬州水利论》一文中说:
兴化县,环县皆水也。或为溪,或为河,或为湖荡。萦绕于数百里,而城郭居其中,洵哉泽国矣。且水之来也,西北从宝应之广洋湖,西从高邮之海陵溪,西南从邵伯之艾陵湖,南从泰州之蚌沿河,东从各盐场之梓新、车路诸河。将欲东注于海,必先取道于兴,而水之去也,仅达于盐城一路,渐次而入于海。
明代后期及清代前期,里下河高邮、宝应、泰州等地的洪水,基本上都要从兴化境内经过,汇入平望湖、大纵湖,然后流经盐城县境,由石垯等海口入海。
历史上的大纵湖,只是古射阳湖的东缘部分。考古勘探发现,在大纵湖底有古井、古墙砖、古地砖,以及锅灶、陶坛、瓦罐等,表明在大纵湖区域,曾经有一座古代城镇。由于在所有打捞出水的古钱币中,没有一枚晚于宋代,因此可以得出结论,这座城镇是在宋代时沉入水底,大纵湖的形成时间也是在两宋时期。通常认为,大纵湖有800多年的历史。
自明代起,大纵湖湖心就已成为兴化、盐城两县的分界线,兴化县志称之为“大纵湖分心”。由于射阳湖在明代时开始迅速淤垫,大纵湖一带自然地理变化较大,湖边一些村镇沉没水底,而一些水荡则淤积成陆,因此到明代后期,关于湖心分界一事,兴化、盐城两县之间争议不断,矛盾十分尖锐。明代《万历兴化县新志》的一段记载,措辞就很严厉:
湖心分界,其形阔,其势直,其流远,本不可逾越者也。自兴化凋残,人户稀少,而盐民乃越境侵壤,靡顾天理。大河通射阳湖者,不以为界,而以小沟田埂为界矣。
兴化、盐城两县的矛盾,除土地纠纷之外,另有水利之争纠缠其中。明代中期之后,黄河全流入淮,大量黄淮泥沙侵入射阳湖,湖身快速淤垫,大纵湖蓄水功能也随之大为削弱。此后湖水经常四处漫溢,以致兴化地区水患频仍,急需引洪入海。然而受地势所限,盐城县是兴化水系的下游,平望湖水、大纵湖水等都必须流经盐城县境,由石垯等海口入海,因此石垯海口的通畅与否,就成为兴化排涝减灾的关键。
石垯口,原名波湫,位于盐城县治东门外约1里,始建于南宋绍兴五年(1135),此后年久失修逐渐湮废。明万历初年,时任南京吏科给事中的祝世禄给前任内阁首辅李春芳写了一封信,极力主张重新开浚石垯海口。祝世禄紧紧抓住李春芳的乡土情结,信中说:兴化是阁老您的桑梓之地,民众对您十分爱戴,如今水患频仍,县境为池,生民为鱼,此情此景,您一定要有所作为。祝世禄在信中详尽分析了开浚石垯海口的种种有益之处,每一件都关乎国计民生:一是里运河以东的田庐盐场可以免除水患;二是可以保障运河漕运安全;三是明祖陵可以免去洪水淹没的危险;四是有利于兴化东部盐场一带的社会治安。
作为兴化本地人,状元宰相李春芳对家乡的水利建设一直非常重视,此前他不仅全程参与了潘季驯主持的高家堰修筑工程,还曾多次上书,推动修复扬州府十四塘以及兴化南北两塘。浓郁的桑梓情结,再加上祝世禄情理兼具的一番说辞,李春芳很快就被说动,对祝世禄的提议表示支持。明万历四年(1576),在李春芳的授意之下,漕运总督王宗沐、淮安知府邵元哲主持开浚了石垯海口,兴化地区洪水得以顺畅入海。
然而没过多久,事情就有了变化。石垯口开浚之后,海边潮水自海口涌入堤内,濒海一带遭遇潮灾,因此盐城县方面反应十分强烈,“盐父老子弟鼓喙而争言塞石垯口”。这一时期,围绕石垯海口的开闭形成意见截然相反的两派,一派以盐城知县杨瑞云和巡盐御史姜璧为首,主张尽快堵塞石垯口;另一派以兴化知县欧阳东凤和南京吏科给事中祝世禄为代表,主张石垯口必须开启。双方针锋相对互不相让。正反两方僵持不下时,河漕总督潘季驯的态度就十分关键。如果里下河排水过快,洪水迅速入海,也会带来负面影响,造成上游河湖蓄水量不足,运河水位下降,从而有碍漕运安全,因此杨瑞云和姜璧的主张就得到了潘季驯的暗中支持。明万历八年(1580),在盐城知县杨瑞云及巡盐御史姜璧的极力坚持下,重新堵塞了石垯海口。由这一起事件可以看出,石垯口的开浚和堵塞,并不仅仅是兴化、盐城两县的地方行为,还有“济运保漕”的国家意志牵扯其中。
明清时期,里下河各州县建有很多纪念潘季驯的“潘公祠”,不过兴化却没有,这一特殊的文化现象很耐人寻味。在兴化与盐城的海口开闭之争中,潘季驯似乎更偏向于盐城县一方,兴化官民自然有所抵制。
石垯口重新堵塞之后,引发了兴化方面的强烈抗议,在多次交涉无果的情形下,兴化知县欧阳东凤亲自出面,带领兴化民工来到石垯口,准备强行开浚海口。盐城知县杨瑞云闻讯之后,态度非常坚决,《万历盐城县志》记载:杨瑞云愤然言曰:“夫地形若釜,兴化则釜腹也。盐城高如釜边,釜边即张其口,安能泄釜中水哉?为我谢兴化相公。”意思是说里下河外高内洼,兴化在釜底洼地,盐城在釜边高处,即使开启海口,兴化的积水也无法往高处流。这番话看似强词夺理,仓促间却难以反驳。并且杨瑞云还在神像前发下重誓:“瑞云在盐一日,则守海一日,瑞云去盐之后,则神为我守之。”于是这场争执的结果,也就以盐城县坚持堵塞海口而告一段落。此后在地方大员的调解下,兴、盐两县达成共识,另于盐城县治北门2里外开浚天妃口,作为兴化洪水的出海口,矛盾暂时化解。
“海口之争”告一段落之后,兴化方面为摆脱不利局面,开始在范公堤上修建石闸,用以作为兴化洪水的另外出口。分别于明万历十一年(1583)建成丁溪闸,于明万历十九年(1591)建成小海闸、草堰闸,此后又相继建成白驹闸、刘庄闸等。其中丁溪闸下接戴家古淤海口,小海闸下接王家港海口,草堰闸、白驹闸、刘庄闸下接斗龙港海口。
水闸修建之后,兴化水患并没有明显减轻,原因有三:
一是水闸与海口距离过远。丁溪闸离戴家古淤海口有68里,小海闸离王家港海口有85里,草堰闸离斗龙港海口有50里……各水闸与海口之间都靠灶河连接,河道冗长而且蜿蜒曲折,洪水难以顺畅入海。
二是海口经常淤塞。兴化海口最初并非用于泄洪,而是用来运盐、运草以及抵御潮灾。明代嘉靖朝倭寇作乱之后,为防御倭寇自海滨登陆,各海口都密密麻麻钉满木桩,上游芦苇、水草顺流而下,在入海时受到木桩的阻挡,堆积在海口附近,日积月累,兴化海口基本上都处于一种封闭状态。
三是泄洪能力不足。兴化水闸的宽度通常在1丈8尺左右,如此大小的孔径,即使同时开启所有闸门,也只能承担十分之三四的排水任务,剩下的十分之六七还必须经由盐城石垯、天妃等海口。
自明代中期刘大夏治河之后,兴化海岸线开始迅速东移,称作“海势东迁”。随着兴化东部滨海平原的迅速形成,范公堤“遮挡海潮、屏蔽盐灶”的功能也日渐减弱,从范公堤的整修次数可以看出这一变化。明代共计修堤14次,而到清代,仅康雍乾三朝各修复了1次。
到清代中期,按照乾隆皇帝“近江者入江,近海者归海”的治淮原则,每当上游水势过大,运西诸湖一片汪洋时,就会开启“归海五坝”,经运河东堤引出洪水,再利用里下河东部的海口泄洪入海。与之相对应,兴化境内的东西向河流也转变功能和流向,成为“减水河”,也就是通常所说的行洪通道,兴化东部海口成为里下河洪水的主要出口之一。而此时各海口已经远在范公堤以东近百里处,范公堤地势高爽,要让洪水顺畅通过,就必须在堤上兴建涵洞、石垯、石闸等水利设施。
清代中后期,在范公堤上共计新修和修复了18座石闸,合称“归海十八闸”。在这18闸中,有多达12座在兴化境内,分别为丁溪闸、小海正闸、小海越闸、草堰正闸、草堰越闸、白驹南闸、白驹中闸、白驹北闸、白驹一里墩闸、刘庄青龙闸、刘庄八灶闸、刘庄大团闸等。由此可见,所谓“归海”,实际上是归“兴化”,即县志所说“以兴为壑”。
对于明清时期兴化东部海口的作用,清代《咸丰重修兴化县志》有如下评论:
下河七州县皆处洪湖下游,兴化尤称釜底。或以为濒海之地,但使海口通畅,水至宜不为灾。然以数千里浩瀚无涯之水,挟建瓴直下之势,求疏泄于沮洳卑洼数百里之支渠小港。运堤一启,高下同尽。迨盈科渐进,以海为归,而民畴庐墓荡无一存。海口纵极通畅,但能使久淹之区涸复稍早耳,安能使水不为灾乎?故拯下河之水患,必于归江之路,恣其宣泄,兴、盐一带乃不为宿、虹、安东之续也。
历史上兴化水患的形成并不在于海口的封闭与否,而在于上游黄、淮、运水系。只有治理好洪泽湖、高宝湖,引导淮水顺畅入江,才能真正消除兴化水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