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信息来源:兴化日报
- 发布日期:2023-07-07 15: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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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就是比别人“少”了双眼睛吗?
对,但不能气馁。
不就是比别人要多在“黑暗”中摸索吗?
是,可不能放弃对生活的热望。
……
夜幕降临,城市的灯光渐次亮起,有许多双“特殊”的眼睛在黑暗中“闪动”,渴望看到这个世界的模样、渴望洞悉这个世界的本真,也或许会发出如上的慨叹。
我说不来这些“闪动”的眼睛有着怎样的焦急和无奈,但对绝大多数随意享受和“挥霍”光明的人来说,这样的焦急和无奈是无法真正感同身受的,因为,这困境来自盲人。
光明,抑或黑暗,坦途,抑或坎坷,是探讨盲人话题时生出的最大的感喟吧,也是作家毕飞宇的长篇小说《推拿》在我心底杂陈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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捧读《推拿》(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年1月版),已是这部作品问世十多年之后了。
2011年,《推拿》问鼎第八届“茅盾文学奖”时,我刚走出大学校园不久,阅读量有限,当时没太留意这部作品,尽管它好评如潮、尽管被改编为影视剧,成了人们街头巷尾热议的话题。
十多年后,我积累了一些文学作品的阅读量,成为毕飞宇小说的热爱者。此时,《推拿》的“热度”已经过去了,开始展现它作为文学作品本该有的“安静”,我才想着找来阅读,想着走进毕飞宇用笔营造的“盲人世界”。由此,对任何一部文学作品的检验,都不是眼前一时的热闹,而是得经过时间淘洗,才能真正感到作家给予作品的力量。
《推拿》动笔于2006年,发表于2008年第9期《人民文学》。那时,毕飞宇刚过不惑之年,但写作已完成了从“先锋主义”到“现实主义”的转变。触发他创作《推拿》的缘由,多少和他年轻时在南京特殊教育师范学校的工作经历有关吧,但我想,不仅仅是这些,更是一个作家对题材的独具慧眼,也是这个题材在作家心中挥之不去的震动,好比他31岁写就的关注留守儿童的短篇小说《哺乳期的女人》,在有限的篇幅里,深刻地写出了人的孤独和温暖,直到今天,依然属于热门题材,依然被喜欢的读者津津乐道。
文学创作总有许多“热门”,比如《推拿》,比如《推拿》里的盲人群体。
作家史铁生在他久负盛名的代表作《我与地坛》里写道,“一个人,出生了,这就不再是一个可以辩论的问题,而只是上帝交给他的一个事实。”对残疾人来说,这“事实”便是身体上的残缺和不便,而视力障碍或许是所有残障中最困难的吧。对视力正常的人来说,“光明”是如此不加珍惜,但对视障人而言,“光明”是最大的奢望——“隔绝”了光明,某种程度上就是拉开了和常人世界的距离。
我不止一次猜想,毕飞宇决定书写“盲人推拿师”这个题材时的纠结:一定有过纠结的,比如怎样切入、怎样展开、怎样平等地让自己成为他们中的一员,甚至就是他们中的一员。困惑、茫然、歧视、远离,不被理解、不被接纳,乃至勾心斗角、互相倾轧……可当毕飞宇感到这个题材“疼痛”的那一瞬间,便也感到了这个题材的可贵吧。
基于此,《推拿》这部长篇小说从始至终萦绕着一股逼人的压抑,对“沙宗琪推拿中心”的盲人推拿师而言,这压抑是因眼睛看不见而导致的情感上的压抑,更是每一天与自我博弈而产生的压抑。不过,这压抑潜藏着巨大的爆发力,就像小说中写的那样,“健全人永远也不知道盲人的心脏会具有怎样彪悍的马力。”使这“压抑”爆发的、使这心脏具有彪悍马力的,正是毕飞宇为盲人朋友“划开”黑暗的执着书写。
我相信,好作家的笔下是有“光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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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拿》这部小说之所以引起广泛好评,首先是毕飞宇关注了一个特殊群体——盲人推拿师。他以全情的视角,走进这个群体的内心,不是俯瞰、不是怜悯,而是设身处地与之为朋,唯此,暖才更暖、痛才更痛;其次,是毕飞宇对小说写作的纯正追求和严苛打磨,使作品在看似简单的故事营造中,彰显了语言的丰沛与筋道。
毕飞宇的故乡在江苏兴化,从一个行走水乡对文学怀有憧憬的少年,成长为一个借助文字给盲人推拿师“引路”的文学大家,水乡的诗意气息是他许多作品的底色,而对人性的开掘,又让他的作品在诗意的柔情下不乏批判的力度。我不敢说《推拿》的主人公是否能在毕飞宇的故乡找到原型,但与这些“笔下朋友们”如影随形的日子里,他一定有过和他们相似的爱恨和痛楚吧。
相较于《玉米》《平原》《青衣》这几部毕飞宇三十多岁时的佳作,《推拿》褪去了他不少小说的古典气息,而是更多地植入对现实的关注,书写盲人推拿师所处的“黑暗”世界,在狭窄逼仄的世界里,尽可能挖掘人性的光明和幽暗,展现了作为“人”的普遍性困惑。
史铁生在散文名作《扶轮问路》里说,“我的生命密码根本是两条:残疾与爱情。”这是史铁生的生活,也是毕飞宇笔下的盲人推拿师们的生活。身体残疾了,这是不可改变的事实,但对爱情的追求,和健全人并无二致,甚至更为火热。王大夫和小孔、金嫣和泰来、沙复明和都红……岁月的烟火缭绕在每个人心间,即使与光明隔绝,即使无法知晓心上人的模样,但眼里深不见底的幽暗,埋藏着对爱情的憧憬,一旦爱的火光成为烈焰,便会把情感的寂寥烧成灰烬,该出手时就出手。毕飞宇以真诚而动人的笔调,“湿漉漉”地写出了盲人推拿师对爱的真挚、热烈,或难以启齿——健全人有的,他们都该有,凭什么不能有呢!
现实生活中,残疾人并非都是善良的,也并非都是自食其力的,但毕飞宇写出了盲人群体中绝大多数人的善良和自食其力,更写出了他们的孤独、痛苦、隐忍。迤逦而遍布细节的辞章,是毕飞宇小说才情的充分施展——详尽而不絮叨、温柔而不妩媚。当语言的触角探到读者内心的那层柔软时,叙述戛然而止了,读者眼前罩上了一层“迷蒙”,是感动,是理解,更是想要走进这个群体的迫不及待。
生活中,本来就该多一些感动和理解,而盲人就是在这样的感动和理解中,想努力“看到”生活的真容。
我很喜欢《推拿》里的一段话,“后天性的盲人必须要做一件事,杀人。他必须把自己杀死。这杀人不是用刀,不是用枪,是用火,必须在熊熊烈火中翻腾。他必须闻到自身烤肉的气味。什么叫凤凰涅槃?凤凰涅槃就是你得先用火把自己烧死。”对读者而言,这样的描述,是何等刻骨铭心,又是何等残忍揪心,却有如在黑暗中看到了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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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一部长篇小说,《推拿》通篇只有19个人物角色:沙复明、张宗琪、徐泰来、王大夫、小孔、金嫣……如何构思故事、如何推进叙述,有条不紊地展开每一章节,着实考验作家的能耐。
毕飞宇没有把某个角色设定为“男一号”或“女一号”,而是采取“群雕”的方式,让每个角色都成为主角儿——既是整部小说的主角儿,又是推拿中心的主角儿。各章环环相扣、起承转合,片段和片段叠加、细节与细节交织,没有歇斯底里,都是窃窃私语,不写宏大叙事,只捕捉生活的碎影,宛如在推拿中心和盲人推拿师们一起“上钟”,一起“下钟”,一起在生活的波澜里打捞平凡人的故事。
从作品角度讲,《推拿》的动人,在于通篇精致而感人的细节描写,编织这些细节的,是干净、利落、充满质感的语言。
毕飞宇是当代一流作家里少有的语言高手,他的语言和他的人一样“帅”。《推拿》20多万字的篇幅里,渲染时不吝笔墨,节制时冷静收束,让盲人推拿师的“看不见”,转化成健全人眼中世间景物的丝丝入扣,以一个“黑暗世界”的开与合,展现盲人对光明的渴望。第十五章,小孔和金嫣互诉衷肠,“金嫣把手机接过来,放在手上抚摸。一天到晚撒谎,哪里还是人过的日子。”“他们把各自的左手搭在对方的后背上,不停地摩挲,不停地拍。雨在下,雨把推拉窗上的玻璃当作了它们的锣鼓。”这样的细节、这样的叙述,让人心的芥蒂转瞬即逝,也让读者感到了作家对人性的体悟和理解。
所有喜欢《推拿》的读者,大概会生出同样的感慨,那就是:拥有健康的时候,我们未必珍惜健康,一旦失去健康,才知道健康的可贵。小说结尾,当朝夕相处的推拿师们合力救治沙复明的时候,“他们每一个人都在向着无底的、幽暗的深处疯狂地呼啸”,呼啸命运的不公,也呼啸能相守在一起的情谊,而这“幽暗的深处”生长着希望、酝酿着光明,以至于让作为健全人的医生,心里都起了无限敬意——这就是人的尊严。
尊严——是毕飞宇在《推拿》里努力表达的文学对人的关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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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不来是出于对盲人群体的关注,还是阅读《推拿》产生的情感共鸣,每当行走在城市的大街小巷,我总会留意“盲人推拿”“盲人按摩”这些铺面,尽管我生活的塞北小城不是毕飞宇笔下的南京,我所见到的这些铺面,也不是小说中的“沙宗琪推拿中心”,但盲人推拿师以精湛的手艺,为健全人治疗疾病、减轻痛苦,也在挣钱的辛劳中,咀嚼曾经有过或从未有过的“光明”,带给我深深的感动。
岁月里的那些“光明”,离他们如此遥远,而内心真正的痛楚,只有他们自己体会得最深。
在纪录片《文学的故乡》里,毕飞宇感言,“一个小说家,一生就做两件事,第一是精神诉求,第二是美学呈现。”我想,《推拿》这部长篇小说,皆具了作家所说的“精神诉求”和“美学呈现”,在替盲人推拿师“发声”的同时,也迈出了他对小说艺术扎实的探索和成功实践。
《推拿》未必是毕飞宇最好的小说,但一定是他所有作品中独特的一部,也是他写作历程中的一次难忘跋涉。《推拿》之后,毕飞宇又捧出了不少佳作,仅长篇而言,就有《欢迎来到人间》(载2023年第3期《收获》)这类同为直击现实的力作,继续着他对世间百态的关注,但读者对《推拿》的喜爱和认可,使其成为毕飞宇的一张“文学名片”。
如果说,每个作家都有写作“高峰”的话,《推拿》或许是毕飞宇写作之路上的“高峰”,不仅因为这部作品为他赢得了“茅盾文学奖”这样的荣誉,更重要的是,他在不惑之年的写作历程中,完成了属于自己的“凤凰涅槃”,并为所有看不到光明的盲人推拿师们,点亮了岁月里那些可以“触摸”的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