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信息来源:兴化市融媒体中心
- 发布日期:2023-04-14 14: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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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也不知道,作为个体,最终会在这个世界上留下什么?英国作家奥利维娅·莱恩在《沿河行》里如此描述个体的意义:“我已不再相信什么目的地,不过我很确信,遗骨不会永远埋葬于地下,而我们这一代丢弃在这颗星球上的塑料袋会比我存在得更久,正如罗马人的小镊子会比他们的肉身保存得更久一样。”
施耐庵所处的时代,英雄不停出现。哪怕是在偏远的小村,哪怕只是某个不知名的平民,都有可能成为时代的英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们完全可以挪用狄更斯《双城记》里那段经典的名言:“这是一个最好的时代,这是一个最坏的时代;这是一个智慧的年代,这是一个愚蠢的年代;这是一个信仰的时期,这是一个怀疑的时期;这是一个光明的季节,这是一个黑暗的季节;这是希望之春,这是失望之冬;人们面前应有尽有,人们面前一无所有;人们正踏上天堂之路,人们正走向地狱之门。”
被元朝统治者野蛮统治了几十年之后,连乡野的一棵孤草都能感到日甚一日的压迫。当压迫超出了人能承受的范围,就像水坝一样,终有一天会冲决堤岸。我们来细数一下元王朝的掘墓人。朱元璋,一无所有的乞丐和兼职乞讨的和尚;陈友谅,本是渔家子,风里来雨里去;张士诚,兴化白驹场的穷苦“亭民”。元朝的社会阶层固化程度太高,上下无法交通,“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呼声并没有远去。时势造就英雄,时代选择英雄,这些社会最底层的人将干出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而施耐庵,就曾经生活在他们当中。
施耐庵的想象力,在幼年的时候与众不同。他和兴化所有的乡野小子一样,从小就在河湖草荡间摸爬滚打。他的父亲,是兴化水泊泽国的一位出色的渔民。跟随父亲的施耐庵不仅习得了捕鱼的本领,而且深刻体会到了渔民生活的艰辛。的确,旧时里下河地区的渔民,生活得很是艰辛。他们多是一家七八口蜗居在小小渔船上,弯腰低头,盘腿而坐。于是,黑皮肤、罗圈腿、大屁股成为他们典型的体貌特征;他们以水为邻,逐鱼而迁,居无定所,四处漂泊,终年活动在湖荡野外,风吹日晒浪里滚,夜里打渔早上卖,过着单调而又枯燥的打鱼生涯,大人没有市井酒肆可去,小孩没有私塾学堂可进,几乎人人都是文盲;他们的渔获时多时少,鱼价不高,又没有田产,吃的粮食、蔬菜要靠鱼虾交换,往往要三斤鱼才能换一斤米,常常是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生活在社会最底层。
施耐庵毕竟是一个早慧的孩子。童年的经历对于作家来说,可能奠定了一辈子的创作基调。后来创作了不朽名著《水浒》的施耐庵此刻正睁着黑漆漆的大眼睛观察着这个水上的世界。渔民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呢?他们很简单,撒网捕鱼,养家糊口,靠本事吃饭,靠河流吃饭。这非常像《水浒》中描写的渔家兄弟们的生活。渔民生活艰辛,并不能都像岸上人一样讲究,他们更多出自天然,凭本性做事。岸上人和船上人,被人为地划分为两个世界。渔民在有些地方并不受人欢迎,甚至遭人歧视。因为他们行事的方式,信仰和衣着的与众不同,人们开始孤立他们。因为常年在水面生活劳作,所穿衣着不求华丽,以实用为主。捕鱼作业时渔网篾缆较多,很容易挂到身上,所以渔民衣着的首选是简朴少挂碍。男性冬日往往穿一条裆部肥大的棉裤,同时腿部也大,这样便于捕鱼时施展动作。渔民在捕鱼的时候将上身棉服塞进裤腰,上下利落,无论是下蹲,还是侧身,都灵活自如。春秋季节,男性渔民衣着较为简单,与岸上居民差距不大,一切以方便实用为好。夏季炎热,加之汗水很容易浸湿衣服,所以男性渔民往往只着短裤,上身精赤,常年暴晒,肤如黑漆。《水浒》中所描写的渔民穿着,就很具代表性。身为渔夫的阮氏三雄的服装是典型的里下河渔民服饰,阮小二只是“头戴一顶破头巾,身穿一领旧衣服,赤着双脚”,阮小五“斜戴着一顶破头巾,鬓边插朵石榴花,披着一领旧布衫”,只有阮小七稍微好一些,“头戴一顶遮日黑箬笠,身上穿个棋子布背心,腰系着一条生布裙”,这自然是由他们贫寒的家境所决定的。不过,阮小二赤着双脚,却不一定是他买不起鞋,而可能是由他的渔人身份所决定的:在船上行走时,赤脚也许比穿鞋来得方便,更何况当时是炎炎夏日,他不穿鞋也很自然。
女性渔民服饰稍有讲究,不过也以古朴简洁为主。她们常年穿青布制成的大褂,既耐用又防水。因为湖面风大,她们的头上一般都围着一块包头巾,早年以青蓝为主,后来因为彩色方巾的普及,她们的头上变得丰富多彩起来。在水天一色之间,那些鲜艳的头巾,成为湖上的一道风景。
渔家儿童皮实好长,大人平时难得倾心照顾,完全是自由生长,衣着也简单,冬季棉服加上防风棉帽,夏季则几乎不穿,浑身黑透,健康活泼得像一条条水中的泥鳅。旧时渔民生活虽艰苦,但儿童总会戴上银质的长命锁和项圈,既好看,又能避邪。
在《水浒》中还有一种著名的船,叫“小划子”。经常一声忽哨,或一声响箭,就会从密密层层的芦苇荡中窜出。这是施耐庵从小就熟悉的一种小船。渔家与鱼打交道,从水里讨生活,日常离不开湖荡,出行自然以舟楫代步。这种船又称为“小划子”,或者叫小舢板,载重量不算大,但一般的货物还是可以装上的。此类船的特点是小而巧,其独特的方形底可以挡风浪,穿行水云间,一般的浪头是奈何不了它的。即使有大一点的风浪,如果划桨摇橹者是个经验丰富的老渔夫,也不会出丝毫问题。相反,顺浪而行,依照浪的势头,操舟摇橹,气定神闲,反而如鱼得水。这种船给施耐庵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所以在小说当中,经常会出现这样的船只,是“浪里白条”们的另一种得心应手的武器。
假如施耐庵一直混迹于渔船湖荡,他估计可以成为一个优秀的渔民,不久之后,将会因为长期的船上生活和太阳的暴晒,变成一个有着罗圈腿的黝黑少年。如果再长远一点,以他的相貌,娶一个美丽的渔家妹子应该不成问题。他会分得一条船,载着妻子儿女游荡江湖。如果这是事实,那么《水浒》也就不会出世了,人类精神文化的长空将会缺失巨大的一块。
施耐庵上岸了。他跟着舅舅卞仕震学习文化知识。那时候,元朝实行的是最完全的愚民统治,乡村里识字的人很少,更别说知识分子了。卞家在当地可以算是耕读世家,卞仕震作为方圆十几里为数不多的知识分子,为施耐庵进行了启蒙教育。天地开了施耐庵的自然之眼,舅舅开了施耐庵的学识之眼,没想到他竟然还是一个神童,过目成诵,出口成章。舅舅深感自己已经教不了外甥了。便和姐夫商量,将施耐庵送到了兴化县学。彼时兴化虽偏远,文化却正在兴起,这全有赖于在兴化任过知县的范仲淹。兴化县学就是范仲淹建起来的,宋朝虽亡,兴化崇文重教的传统一直没有丢。关于施耐庵求学的故事很多,流传在兴化一带,在此就不多引了。
一部旷古少有巨著的诞生究竟需要哪些准备?作者本身的准备,时代的准备。只有两者皆备,并且在某个时间和空间的联结点相遇,才能够横空出世。此刻,无论是作者还是当时的时代都没有做好准备。
施耐庵大约在二十八九岁时,北上大都赶考。虽然他的岁数已经不能算是小了,也只能说是初出茅庐。可惜的是,这位兴化的渔家小子,饱学青年的应试并不顺利。元朝是汉族知识分子最黑暗的朝代。知识分子不怕苦,不怕累,甚至不怕死,就怕不被社会承认和使用,所谓“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是所有读书人的终极梦想。这一次考试,施耐庵没有考中。倒不是因为施耐庵的学识本领不够,而是元朝统治者在科举考试中留给南人的名额少之又少,哪轮到兴化的一个乡野小子?幸运的是,施耐庵遇到了一个好友刘本善。刘本善当时正任国子监司业。这是主管全天下学校的官职,恰逢山东郓城训导有缺,便推荐施耐庵补了这个缺。这是施耐庵生命中一段非常重要的经历,现实中的梁山在他的生活中初次露面,他与山东郓城的缘分从此结下了。他先后查访了阳谷、景阳岗、十字坡等地,而且浏览了这一带的荒山苇荡。当然,这里的苇荡跟家乡兴化的湖荡无法比拟,但是他第一次将山与水联系在了一起,并逐渐有了山与水互相屏障的想法,为后来描写水泊梁山八百里水泊打下了感性的基础。然而,统治者一直对《水浒》深恶痛绝,哪有将盗贼写成义士的道理?历朝历代,他们根据自己的需要百般诋毁攻击,无非要证明这是一部思想极坏、艺术极坏的坏书。康熙年间修成的《寿张志》引用“旧志”批评《水浒》对水泊的描写乃“张皇其言”,云:“凡天下山川,以史承所纪为据。小说诬民,在所必禁。梁山为寿张治属,其山周围可十里。《水浒》小说乃云‘周围八百里’;即宋江寨,山冈上一小垣耳。小说中张皇其言,使天下愚民不至其地者,信以为然。长奸萌乱,莫此为甚。因拈出之,以告司治君子,并使天下人知之,小说之不可信如此。”由此,我想到鲁迅先生那段著名的论述,他说:“所写的事迹,大抵有一点见过或听到过的缘由,但决不全用这一事实,只是采取一端,加以改造,或生发开去,到足以几乎完全发表我的意思为止。人物的模特儿也一样,没有专用过一个人,往往嘴在浙江,脸在北京,衣服在山西,是一个拼凑起来的脚色。”
如果施耐庵在这个时候就创作完成《水浒》,施耐庵也许会写出一部充满才气的江湖小说,但绝不可能达到《水浒》事实上达到的高度。他还必须到繁华的地方去。元至正十年前后,他去了杭州钱塘做了一个小官。马可波罗在他的游记中如此形容杭州:“这座城市的庄严和秀丽,堪为世界其它城市之冠。这里名胜古迹非常之多,使人们想象自己仿佛生活在天堂。”施耐庵在这座天堂般的城市工作生活了两年多,大部分时间都融入了这里的繁华之中。在不做官的时候,他做了一个商人和兼职书会才人。在这里,他与当时最优秀的文学家们一起商量剧本,与最著名的表演者们切磋技艺,接触当时最先进的潮流文化,并通过戏剧进一步熟悉了许多散落民间的水浒故事。他的文学之眼一下子被打开了。同代人兼朋友钟嗣成在《录鬼簿》里如此记载他们的相交:“施惠。惠字君美,杭州人。居吴山城隍庙前,以坐贾为生。公巨目美髯,好谈笑。余尝与赵君卿、陈彦实、颜君常至其家。每承接款,多有高论。诗酒之暇,惟以填词和曲为事。有《古今砌话》,亦成一集,其好事也如此。”这里的施惠,即施耐庵。 (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