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塘的故事

信息来源:兴化日报 发布日期:2024-03-22 17:01 浏览次数:

上世纪80年代初期,兴化城基本保持着历史原貌。近城皆垛,四围尽水,风光无限。

那时,城区叫昭阳镇,除了管辖5个办事处和26个居委会外,还管有3个带有农业性质的大队。这三个大队皆处于老城区边沿的垛岛之上。一是昭阳水产大队,驻在古城西南的南官营垛岛上,诸水环抱,在水一方。南官营为明代驻军的七屯之一,是一处古老的垛群,在今天的花园路中段以北,即三水家园小区所在。二是地处北城外上官河东北岸的垛岛上的捕捞大队,与新城村毗邻。三是南城外的花园大队,地处沧浪河东花园垛和任家垛群并东延至王家塘一带。花园垛因南明刑部尚书解学龙于此筑建“解家花园”而名。这里,南与水天一色的南津烟树相接,西与沧浪河西岸建于唐代供奉屈原的“三闾大夫庙”相对。屈原行吟泽畔,忠君忧国,哀民生之多艰,兴化民众对他崇敬不绝。由此向南,则有北宋初范仲淹濒水而建之“沧浪亭馆”,布有沧浪亭、濯缨亭等,突出“为官至清”的主题,显其君子本质、清廉气象。可惜都毁于战火,然而这一带溪水环流,群垛耸峙,半村半郭,如入画境,美不胜收。

东城外的王家塘是花园大队的一个生产队,位于东门泊与南津的结合部。王家塘生产队的队长、会计都姓王,世世代代居住在口河岸上,即原先的东城外喇叭巷、小弯巷、中桥巷一带(自油厂到生资公司)南端的河岸上。河很大,南去看不到边,布满无数垛岛。口河是当地人的叫法,“口”有口外、口岸的含义,出了口河就不算城区了。王家塘的垛群附着在城区边缘上,众垛围着一口深塘,因此这口塘和围着这口塘的垛群便统称王家塘。这片水域很大,有深有浅,浅处称泽,深处称塘。深深的王家塘波光潋滟,大旱不竭。民国十八年(1929),兴化逢“大旱疫,秋无禾”,东门泊、南津多处干涸,基本见底,从东门大码头往何家垛步行可达,唯有王家塘清冽如常。是年王家塘果蔬丰收,获利颇丰。数十个垛岛环塘而布。几乎每个垛都有自己的名称,如虾儿垛(旧时早夭、横死暴毙之幼儿多以狭板棺木草葬于斯)、炒米垛(有船家临岸搭帐立灶,栖居于垛岛之上,以炒米为营生)等。垛不大,仿佛漂浮在水面上。塘很深,翻涌着说不完的故事。

计划经济时期,王家塘的住户算昭阳镇人,也就是“城里人”。相对于垛田乡村如何家垛、小戚家舍、下甸、将军庙甚至野行的垛农来说,他们自感身份不凡。但实际上都一样,不享受城内人的定量供应,吃的是一种叫做“定销”的计划粮。定销也是定量,但价格不同。那时,国家从农村征收的粮价高于城区居民定量供应的粮价,如普通大米征购及加工的价格达到每斤0.16元,而供应给城市居民仅为0.12元,这种现象叫做购销价格倒挂。这中间的差价由国家补贴。而“定销”则享受不到这种补贴,凭定销粮券购买普通大米每斤就是0.16元。当时小南门外有一座南门粮库,沿河设了一个南门粮站,专门负责定销粮券的发放和定销粮的供应。

吃着定销粮的王家塘王家人生活很富足,他们和城里人不一样,没有等级工资,学大寨的年代里凭工分分红分钱。每天撑船上垛戽水施肥,然后将一船船的果蔬送给蔬菜公司,或直接进城出售。钱一到手,除集体提留外,按工分分账,实际收入比城里人呆板的工资高出许多,所以粮价高一点也不算什么大事。

王队长生有两子一女,他没什么文化,只读到三年级就回家种垛了,不会给孩子起名字,两个儿子分别叫王大、王二,这样省事。不过这大儿子王大却不省事,很小跟着王队长上垛,学会了凫水、撑船。好打架,他不愿别人叫他王大,用拳头强迫邻居吴家的、沈家的、陈家的一帮小子颠倒过来叫他“大王”。那些真正城里人家的小子都不是他的对手,便相约集体骂阵,远远地指着“大王”开骂:“你们是鬼奶奶养的,王家人,不是人,鬼奶奶,养鬼人。”

每到此时,“大王”就会为之语塞,追杀一阵便黯然返家,找队长爸爸追问,王队长总是笑而不答。

广泛流传于花园大队和兴化城王家塘鬼奶奶的故事,为王家塘王氏家族蒙上了一层神秘色彩。

相传清代同治年间,王家塘有一位王汉,父母双亡,家境贫寒,孤身一人,住在口河边一间草屋内,守着几块垛岛种菜为生。每天一个人做好简易的饭菜装在篮子里撑船带到垛上。因为那时的垛岛都高达一丈开外,即使戽水,也需戽三阶甚至四阶,费时费力,一般都得早出晚归。累了饿了,就着河水吃点冷饭冷菜。忽然有一天,他发现饭篮子里的饭菜热乎乎的!王汉很是惊讶,四下寻找,终于在垛岛边的一条小沟里看到一条破船,船上一位年轻女子,身姿窈窕,眉目清秀,就着船头上的破锅破灶生着柴火。正是她,为王汉提供了热饭热菜。以后数日皆是如此。王汉向女子致谢,女子笑意盈盈,却一言不发。王汉想到自己平时听过的狐鬼故事,觉得自己也许是遇到女鬼了。他有点心动,又有点心悸。举棋不定,询问于表姐。表姐一眼看穿表弟的心事,对他说:你留心一下,看她在阳光下有没有影子,若看不到,八成是鬼。不过就算是鬼,也不必害怕,你只要乘其不备,将一口热饭团卡到她嘴里,她就会像正常人一样跟你过日子了。反正你也是一个人,正好添个照应,省得打一辈子光棍了。王汉按计行事,如法炮制,结果那女子真的和他生活在一起。两人恩爱有加,生有两子。这女子持家有道,成婚不久,就新砌了三间草屋,添建了厨房、猪圈,放养鸡鸭,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女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从不与邻人接触交流。那时太平天国已经失败,北方捻军闹至盐阜,城防很紧。王家塘尽管离城门很远,但地保经常上门,她总是避而不见。凡事都由王汉的表姐照料敷衍,倒也相安无事。女子每天与大儿子到大河边抬水灌满水缸以备日用。最初大儿在前,母亲在后。随着孩子逐渐长大,大儿身高超过母亲,抬水时换成母亲在前,大儿在后。一日抬水时,儿子忽然叫起来:“妈妈,你怎么没影子啊?”母亲闻声大惊失色,径入内屋,关紧门户。大儿从窗外偷偷看去,竟看到母亲把头搬下来,放在案上进行梳洗装扮!梳洗完毕,复将头安在颈上,拉开大门,一声长号,径往南冲,一头跳进河里,不知所终……

这个十分荒诞的鬼奶奶的故事,在王家塘一带流传了上百年,对外人好奇的询问,王家塘人总是笑而不语,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其实真相与鬼神无涉,倒是与当时太平天国的兴亡密切相关。

清咸丰三年(1853),太平军占领南京,定都天京,继而曾国荃率湘军围攻天京,于同治三年(1864)攻破天京。在此期间,许多太平军将士及家眷乘乱逃往各地。相对偏僻且安定的兴化也成为他们的避难地。如一位江西籍管理太平军库房的黄姓官佐,将一满布料大船开到兴化后,变易服装,安装假辫,在兴化北门外开设黄家油坊,定居下来,后来还建了一座黄家祠堂。再如,在天京变乱中,韦昌辉围杀东王杨秀清后,杨秀清一子杨百胜逃离南京,躲至兴化林湖隐居下来,生子杨十忠、杨十仪,杨十忠生杨里崇,杨里崇生杨乔智……他们代代相传,至今还生活在兴化。李详也在《药裹慵谈》里写道:江都的陈先生于咸丰初年做客兴化,李详之父李增待之甚厚。后陈先生投营从军,与太平军作战,积功至游击。太平天国失败后,陈先生带着两名十八九岁的亲兵来到李详家,两名亲兵身手矫健,行走如飞,原为太平军童子军,后归降于陈先生,陈先生将其中一人赠与李增为仆。

这些人避居兴化后,为了自身安全,一般都会隐瞒自己曾是太平军将士的身份。因为当时对太平军的防范和清查十分严格。据民国《续修兴化县志》载,咸丰四年(1854),郡城陷,远近戒严,兴化知县张鹏展“集精壮万余人,月至校武场大阅,声势赫赫,贼不敢窥”。天京陷落后,北方捻军势力曾波及兴化北边的盐阜一带,兴化城也闻风编练民团,在升仙荡、小教场一带练兵,实行宵禁,稽查来历不明之人。这位“鬼奶奶”其实原籍湖南,本为太平军女兵,天京失陷后乘乱逃避至兴化王家塘,与王汉暂时结合在一起。在兴期间,她谨小慎微,闭户绝交。即使后来自己会讲几句简单的兴化方言,也罕与人言,以免暴露自己的身份。王家塘地处城郊,相对荒僻,盘查不及城内严紧,且邻里和睦,相安无事,故女子也安然无恙。等到局势平稳后,她悄然回乡,寻亲归宗。王家塘人为遮掩此事,就编造了这个“鬼奶奶”的故事搪塞人口,掩人耳目。这个故事也从一个侧面反映了垛上人的善良质朴、厚道包容。

1983年整治车路河,人海大战,锹挖肩扛。车路河是一条古老的运盐河,原本自东门泊野行南侧入口,向东延伸至串场河,与刘庄灶场相接,刘庄白驹一带的淮盐从这条河西去,到东门泊后拐弯南去,穿南津至老阁,再由老阁处编纲分别向南经卤汀河入江,或驶向西南经邵伯钞关入大运河。

这是一条汉唐时期形成的干河,东西长达百里。初时,东部水浅,西部水深。近串场河一带皆是沼泽荒田,芦苇丛生。冬春水枯,露出水面,便用牛车将盐包运出,至水深处驳上盐船。久而久之,牛车将沼泽地碾出一道又宽又深的地槽,叫做“车路”,这条河就叫做车路河。

按照1983年的整治规划,将车路河向西延伸至南官河,这要挖废很多良田,省相关部门不予批准。聪明的兴化人立马就想到了“以面积换面积”的对策,即大河向西开挖,所掘之土填平东门泊、龙津河、南津北侧,扩大城区、野行以及王家塘。

如此,王家塘塘水填平,所有垛岛连接成片,一片垛群立马消失了。

王家塘东去有一座被溪水环绕着的费家垛,很大,住着很多人家。早在清代就已经拓展为城区,隶属于东作里。乾隆年间,居住在北岸的顾仁兴(万和)独资建造了一座全石结构的方兴桥,将费家垛与城区连接起来。到了1958年,说是拱桥不便于木板车通行,就将这座石拱桥拆掉,改成坝头。

这费家垛南去还有一座环水的杨家滩,中高边低,它是由东门泊、老车路河和南津冲激而成的一块垛岛。晚清时期被东门外杨家大院买下,开了一爿船厂,制作各式木船,这座自然形成的大垛岛便姓了杨。以面积换面积时,杨家滩和费家垛都纳入了如今的王家塘。

王家塘的垛农全部农转非,成了真正的“城里人”,王氏家族星散。王队长如果活着,应已逾百岁,“大王”也应是古稀之年了,原先的口河以及一条条古巷也消失了。“大王”如今在哪里,也已无从知晓。新的王家塘已成为一块四围环水的大岛,住着无数的人家与一些机关单位和学校,三座新桥从东、西、北三个方向把这块大岛与市区连成一片。它还叫王家塘,已经不是垛田,王家人走了,鬼奶奶的故事也就无人知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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