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腊月

信息来源:兴化日报 发布日期:2024-03-08 15:07 浏览次数:

乡村少闲月,腊月人倍忙。童谣云:“小孩小孩你别馋,过了腊八就是年。腊八粥你喝几天,哩哩啦啦二十三。二十三,糖瓜粘;二十四,扫房子;二十五,做豆腐;二十六,割猪肉;二十七,杀公鸡;二十八,把面发;二十九,蒸馒头;三十晚上熬一宿;大年初一扭一扭。”腊月宛如一段幸福之旅,人们在亲情的簇拥下,在美食的陪伴下,既闲逸又忙碌,由牵挂到舒心,最后阖家团聚,展望新的年景。

进了腊月,家家都在家里家外收拾起来,到了初八,母亲会把一年中剩下来的红豆绿豆芝麻黄豆花生糯米糖一锅下,煮腊八粥,而我们吃了腊八粥之后,就知道,快过年了。

下雪了,屋檐下的冻冻丁一个一个排列着,有大有小,有长有短,太阳出来了,雪融化了,水沿着冻冻丁一滴一滴地往下滴。

母亲会把铜炉子找出来,炉底放些粗糠或稻稳子,上面用火剪夹些稻草灰。油灯下,晚饭过后,母亲坐在油灯下纳鞋底,我们则在灯下做作业,冷极了,会焐焐手取暖,这时可以说个笑话,讲个故事,或猜个谜语,活跃活跃气氛。记得有一次,哥哥不知从哪里听来个谜语:“麻屋子,红帐子,里面睡着个白胖子。”并提示说“猜一个吃的东西”。吃的东西,我们眼前一亮,肚子好像也积极响应,咕咕直叫,于是尽想象之能事,但哥总摇头说“不是”。母亲不知何时抓了把花生,说“炸花生吃”,我们迅速地把炉子端到桌上,打开炉盖,母亲把花生一粒一粒排好,姐姐则拿来了芦柴棒不时拨弄,不一会儿,“扑”的一声,花生熟了,第一粒自然归弟弟吃,我们则期待下一个“扑”声,那特有的香啊,会让人觉得冬天的夜晚是温馨的迷人的,自然我们都猜出了那个住在麻屋下睡在红帐里的白胖子就是香喷喷的花生米。

几声清脆的铜锣声“铛铛”传来,“糖担子来了,糖担子来了。”村子里一下子热闹起来了。不远处,挑着糖担子的外乡人朝村里走来了。“鸡毛鸭毛鹅毛换糖哟,废铜废铁废塑料换糖哟。”换糖的吆喝开了。孩子们早从家里找来了东西,围在糖担子旁边,而换糖的拿起斫刀,在糖饼上一支,小锤子一敲,大小不一的麦芽糖斫下来了,孩子们当然嫌少,嘴撅着,不愿离开,卖糖又敲下一点点,往孩子嘴一贴,“这下满意了吧,小馋猫。”这叫“饶”,俗话说:“糖不饶不甜。”如果大人在场,会饶一大块,真正“买的少,饶的多”。也换一些日用品,什么缝衣服纳鞋底用的针头线脑,还有针箍子鞋绳子等“小小不应”的物什。故糖担子一到,大人小孩都心里一热,那些东西有着落了,而孩子们的要求太容易满足了。

一只乌篷船远远地荡到村里,泊在村码头上,把炒米机、风箱、炭炉子等物什搬到岸上,挑到片朝阳避风的开阔地,生火、安风箱、装炒米机、铺炒米袋,一切准备就绪;另一人则到巷头巷尾一通喊,“轰炒米哎——”孩子们耳朵最灵,一听到轰炒米忙飞回家缠着大人要轰炒米,大人们对孩子的要求也很爽快,于是边拿淘箩子到米缸拿一升米,再找个塑料袋,一边对孩子说,你先去排队,我随后就到。

炒米机外形颇特别,腹空,顶端为盖,且有一触角伸出,酷似一只耳朵的小猪,肚子圆鼓鼓的,末端有一摇手,配有压力表,米装好后,扭紧,置于炉上,轰炸炒米的一手摇着炒米机子,一手拉风箱。十多分钟后,轰炒米的站起来,将顶端朝一只铺在地上的炒米袋子一伸,一只耳从口袋一个洞眼伸出,用空铁管套住,右膝抵住顶端,用力一掰,口喊“响”,孩子们忙用小手捂住耳朵,“轰”的一声,白烟弥漫,香气四溢,男孩子忙着用手抓炒米往嘴里掩,女孩子则抓在手里用舌头一伸一伸地沾。

炒米可干吃亦可湿吃。干吃,孩子们最爱,出门时往口袋里装几把炒米,边走边吃。湿吃,是大人们的事,盛一大碗炒米,用开水一泡,吱吱声响过后,炒米浮在上面,无须用筷子,就着碗喝,既暖和、解渴,又能充一时之饥。

不知什么时候,村口会出现一个人影:一手持一竿黄澄澄的擀米棒,一手拎一只蒸笼,嘴里不时吆喝:“做米酒哟。”这消息很快被玩耍的孩子在村里飞传开了。“做米酒的来了,我家做米酒了。”乡俗,腊月做米甜酒,用糯米蒸熟,加酒药酝酿,一般20斤一作。在乡下,男人喝的辣酒多为“大麦烧”,而妇女和孩子则喝米酒。一般人家都会做一作,娶媳妇嫁女儿则多做几作。巷头早有人家将做酒师傅迎进屋里,喝茶,而做酒师傅亦吩咐淘米,其他人家也回家准备,找些硬柴火,像树根、树枝、棉花秸之类。

灶上放一大锅水,锅上置蒸笼,笼里铺一纱布,米放在纱布上,大火烧,用蒸气将糯米蒸熟,往往在笼顶上贴一张湿布或湿纸,也有燃一炷香计时,待纸布干了或香燃完了,饭就熟了。而孩子们则围着灶台转,有的会自告奋勇主动烧火。烧火极简单,大人们早已将火着好,树枝噼啪噼啪作响,孩子们只需适时往灶里添几根树枝或棉花秸即可。最盼望的是吃蒸饭。惯例,孩子们会得到一个拳头大的蒸饭,蒸饭比较香,软硬适宜,用纱布包好拧实,抓在手里一人一只,如沾些白糖,又甜又香,又充饥又去寒,谁不喜欢呢。这时做酒师傅则用擀杖将米饭捣烂,放在干净的空坛子里,用擀杖捣实拌好,下酒药子,七八个白白的汤圆大小酒药丸子,用擀杖轻轻碾碎,均匀地拌进米饭里,然后叮嘱用草焐好,而灶房是天然的最佳场所,安排妥当之后最后用擀杖小头按一个酒杯大小的酒塘,待第一杯酒满了,米酒就成了。往往需要十五到二十天酝酿,当做酒师傅用穰草盖在酒坛盖时,我们要做的就是等待,谁会喝第一杯米酒呢?

而亲戚之间来来往往起来,谁家姑娘出嫁、儿子结婚,谁家老人祝寿、孩子过周,每每拎着一串烧饼,三姨娘六舅母家家送到,送日子。乡下做事,提前通知亲戚,以便准备准备,拎一串黄烧饼,是讨喜孩子,是慰问老人,还是其他什么意思,不得而知。有时,一家会一连收到几串黄烧饼,于是就摊派开了:谁上舅舅家,谁上姨娘家,谁上姑姑家,这些是老亲,礼节不可以怠慢;也有新亲的,未过门的丈母娘家或婆婆家,儿女亲家,更是马虎不得。

水码头上人多起来了,淘米,当然是平时不舍得吃的糯米,有时也兑些粳米,免得太黏。家家都淘米,人们见面总笑问:“曾淘米呢?”“早淘好了。”

不知何时村里就有了一爿磨坊:一对石磨,一副石臼。平时乡亲们用的多的是石磨,磨糁子或磨焦屑。石臼挺特别,一根长长的木头,一头宽大一头狭小,粗的一端底下有一个碗底大小的榫眼,榫眼里插上一根木棍,木棍顶端箍着铁环,锃亮锃亮,既增强舂力又延长木棍使用时间,正下方就是埋于地平的石臼,靠近尾端有一支点,上面有一扶手,人就站在尾端用一只脚使劲往下踏,让一头高高翘起,然后一松,磕下去,“磕粉”大概就是这样命名的。

最热闹的自然是做团蒸团了。厨房里一大锅水早已烧开,水缸也腾下来了,临时用来和粉,这活自然非父亲莫属,力气活,且和粉亦很讲究,一定得软硬适度才行,硬了,易开裂;软了,难成形。做团,叫捏团,一手一个,母亲会做示范,而孩子们感兴趣的则是用粉捏人马鸡狗之类玩耍。白团居多,也做些豆沙团,有的人家还会做咸肉团,那挂在门口晾的咸肉早就腊香扑鼻了。

村里习惯把喜事都放在年初做,既有闲情逸致,又添喜庆氛围,这样不管女儿出嫁儿子结婚还是爷爷贺寿孙子过周,一律排在正月。恰巧正月不用话说,不是则提到正月。做事的人家便出面牵头垒土墩(大型土灶),头一件事便是蒸团,于是把笼放在土墩上,用大火烧,当然柴火也有讲究,都是些树桩竹根棉花秸之类硬火,穰草麦秆根本不顶事,一烘即散,谓软火。蒸团最要紧的就是火候了,过了,团会煳;不足团则生,往往得一炷香时间,也有用湿布贴在笼盖上计时,布干了,团就熟了。孩子们最盼望的就是出笼,是为了豆沙团咸肉团,还是自己做的团,尝起来会更有滋味,何况团用筷子串起来像冰糖葫芦,别有情趣呢。母亲则忙着拿筷子请邻居尝尝鲜。那时家家都把门板除下洗净搁好,一笼一笼的团倒在上面,霎时热气腾腾而上,弥漫整个屋子。

远远地看见从闸口划进一队老鸦船,孩子们惊呼起来了:“老鸦船来了,又放老鸦了。”惯例,每到年底,村里捕鱼,家家户户分计划鱼。漏网之鱼,会放老鸦。

十几条老鸦船,仿佛水战的舰队,一字排开,老鸦如同整装待发的水勇,竹篙一抹,纷纷跃入水中,不一会儿便露出水面,渔夫便用竹篙从水里一钩,老鸦便钩上来了,它的双脚上系着绳子呢。喉囔鼓鼓的,用手一挤,大鱼小鱼吐一船舱里,接着又将老鸦扔到河里了。有时几只老鸦合作共同将一条大鲤鱼抬出水面,让我们大开眼界,个个羡慕老鸦捕鱼本领高强。不过亦同情老鸦脖颈上扎一根绳子。大人说:“一心不二用,捕是捕,吃是吃。”乃至高潮,渔夫们脚踏手敲鳇板,嘴里喊个不停,酷似擂鼓助威的拉拉队,老鸦们受此鼓励,更是越捉越勇,钻上钻下,鱼自然一个个束手待擒,更何况鱼儿无手呢,太阳西沉时分已近尾声,老鸦们自受嘉奖,是否论功不得而知,只见渔夫们把小鱼一把一把地往河里抛撒,而老鸦们张口便接,极准,远远胜过“仰首接飞猱”的艺人。

我们更是高兴,早准备好篮子等分鱼了。小鱼一般按户分,大小不问,亦少有人计较。于是会计便把鱼称好,一堆一堆倒在场头,队长则负责做阄,抓阄挺有趣,一般都是孩子去抓,那次我抓了差阄,很是沮丧:眼看着人家将鱼一堆一堆地先拿回家了。母亲安慰我,“老鸦老鸦快快来,细鱼儿冻成菜。”想到细鱼一会儿烧成菜,我又兴奋起来,母亲会把一篮子鱼煮好,一碗一碗盛好端在碗柜里,而我们也会一碗一碗地吃,等到吃完了,除夕也到了,自然吃大鱼,而且,这时生产队里养的又肥又大的猪也杀了,真正“双手开门,鱼肉现成”,难怪过年时家家碗柜上都贴这样的对联。  

最盼望的还是年夜饭。彼时,家人团聚在一起,围桌吃饭。菜品的繁多就不用说了。小时候,到了除夕下午,父亲领着哥哥和我贴对联花边时,母亲则和姐姐一起炸肉圆了,那种香味真香啊,在外边玩的小弟鼻子最灵,第一锅肉圆刚熟,他就回来了,任务就是尝一下肉圆的咸淡,当然我们也都尝尝,这是最温馨的一件事,姐姐在灶台烧火,母亲在锅旁炸肉圆,香气氤氲整个庭院,一淘箩肉圆炸好后,接着就准备年夜饭了。桌子也收拾好了,菜渐渐地端上桌了,红烧鱼,年年有余;肉烧芋头,遇好人;还有青菜豆腐汤、茶干、皮蛋、香肠、花生米、海蜇、牛肉粉丝、咸鸡子……满满一桌子菜,对联贴好了,父亲就洗手敬菩萨了,我们兄弟则抢着放鞭炮,在噼噼啪啪响声中,庭院中又添了一种火药香气味。年夜饭开始了,父亲照例喝点白酒,而我们就吃酒酿,那玉玉的米酒啊,真甜。自然,也会有一些叮嘱、祝福的话传入耳朵,父亲要我们兄弟几个好好读书,母亲则要我们听先生的话。马上要发压岁钱了,那崭新的枣红的一角,那崭新的绿色的贰角,还有同样崭新的蓝色的五角,就要到手了,要知道,我们平常的零花钱都是一分二分五分的硬币,还得表现好才有,三张纸币八角,多少钱啊。那时还没有春节联欢晚会,父亲会端坐守岁,主要是接香,一直到过了十二点钟;母亲则吩咐我们洗脚,把新衣服放在我们床前,再抓些糖果、云片糕、柿饼、红枣,教我们睡醒时,或夜里起来解手或开口说话前先吃个东西甜甜嘴。而我们想到明天早上和伙伴约好一起去拜年,“恭喜发财,红包拿来”多开心,于是美美地进入梦乡,甚至在梦里还会笑醒,自然这些都是母亲后来告诉我们的……

彼时,鞭炮声传来,远处的,近处的,不绝于耳。响彻村庄,响彻田野,响彻天宇。让人不禁想起王安石的《元日》:“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

一元复始,万象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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